展览海报
文_赵若水
2025年2月8日至5月11日,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推出“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自然的灵魂”展览,以纪念弗里德里希诞辰250周年,这是美国首次举办弗里德里希的综合展览。该展览展出弗里德里希的约75件作品,包括油画、素描和草图,并同时展出同代艺术家的作品。该展览还包含约40分钟的语音导览,汇集了多个领域专家对于弗里德里希生活和作品的新观点。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1774-1840),德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以具有象征意味,反古典,注重传达对于自然世界的主观情感的作品而闻名。他1774年出生于波罗的海沿岸瑞属波美拉尼亚的格勒夫斯瓦尔德一户贫困的家庭,1790年在家乡的大学开始学习艺术,并在4年后进入了哥本哈根学院。1798年,他定居德累斯顿。1805年,弗里德里希在歌德举办的魏玛竞赛中获奖,确立了他的艺术家名声,并于1810年和1816年分别当选柏林学院院士和萨克森学院院士。晚年,随着浪漫主义式微,他的名声也逐渐衰落,1840年在德累斯顿去世。他的作品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直到1906年柏林的德国百年艺术展上亮相,他才被重新发现。
诚然,弗里德里希的作品曾被赋予过太多的意义。一方面,他的作品影响了象征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他也被视为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他的作品还是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戏剧《等待戈多》的灵感来源。另一方面,20世纪30年代,纳粹将他的作品用于意识形态宣传,夸大其中的德国民族主义成分,使其沾染了难以摆脱的污点。沃尔特·迪斯尼(Walt Disney,1901-1966)等多位好莱坞导演也采用他的作品,使他进一步名誉受损。
如今,弗里德里希的作品得以摆脱了批评的声音和片面的政治化联想,他被视为德国的民族偶像,在国际上广为人知,受到西方世界艺术史学家和鉴赏家的高度评价,具有跨文化的吸引力。
本次举办于大都会的展览,带领我们回归弗里德里希的作品本身,体验他所创造的自然与精神融合的世界。在本次展览中,我们能够看到弗里德里希如何开发象征性的风景图示,并且将弗里德里希的绘画置于19世纪德国社会动荡的政治和充满活力的文化中,认识德国浪漫主义对于现代自然观念的塑造。
浪漫主义与宗教精神
在展览的开始,我们可以看到弗里德里希1800年的自画像,画家当年26岁,正在哥本哈根皇家艺术学院学习。这幅素描非常精准,而且具有表现力。画中人物的眼神十分强烈,仿佛要钻进观者心里,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两只眼睛里都有十字架。弗里德里希是如此强调视野、思想和注意力,他拥有对于周围世界的强烈关注。
弗里德里希,《自画像》,1800年,素描,42×27.6cm哥本哈根丹麦国家美术馆藏 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在当时,欧洲艺术家和思想家远离强调科学、客观、理性的启蒙思想,而是将精神性、主观性、情感性为新的价值,这场思想革命被称为浪漫主义。18世纪末,随着德国古典哲学的完善,“狂飙突进”运动以及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出现,浪漫主义在德国兴起。这件素描显示弗里德里希作为一位年轻的画家,正在时代洪流下准备开拓自己的道路。
在古典的艺术门类观念中,风景画是不被重视的创作主题,而弗里德里希却终生深耕于风景画领域。他的素描作品均是在工作室内绘成的,他在户外绘制的写生中选择最能引起共鸣的元素,融入富有表现力的构图来构建自己的作品。
弗里德里希的作品打破了宗教画最高级、风景画较低级的观念,以风景画唤起宗教精神。这可能是由于弗里德里希是新教徒,不喜爱文艺复兴以来被视为典范的天主教艺术风格,转而通过风景画表现新教的思想。
立于风景中的十字架一直是他经常绘画的题材。本次展览中展示了他最早的一件以十字架为中心的作品:1806年的《山中十字架》。这件作品采取一种极简主义的形式,描绘了立于岩石上的十字架,全部是单色的,十字架和岩石几乎只有轮廓和其中棕色的阴影,岩石背后的云层里渲染了柔和的光晕。无论信仰为何,人们都能在这件作品中感受到一种令人震撼的精神。
弗里德里希,《山中十字架》,1806年,棕色墨水、水彩、铅笔作画于编织纸上,64×92cm柏林国立博物馆藏,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这是他早期单色风景画的风格。成名之前,弗里德里希所画的油画并不多,他的早期作品大多为蚀刻版画、木刻版画,或者使用单色墨水、水彩。他喜爱描绘德国北部的风景,他以对于风景的深入观察作为基础,但对于光线的细腻描绘具有超越其他作品的独特之处。
1805年,弗里德里希在歌德举办的魏玛竞赛中获奖,并因此成名;1808年,他应特钦一个家族教堂委托创作了第一幅重要画作--祭坛画《山中十字架》,所画的是一个伫立在山上的金色十字架。展览中展出的单色画《山中十字架》便是这件祭坛画的原型,当时的人们对于将这幅作品制成祭坛画感到震惊和困惑。然而,将风景画与宗教画结合,反映了弗里德里希时期人们对上帝和宗教理解的转变。他身为浪漫主义者,将情感、想象力和美感融入宗教,寻找作为宇宙一部分的自我。
弗里德里希的另一些作品采用宗教母题,却凭借氛围塑造传递了超出宗教的内涵。《海边的僧侣》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在1810年展出于柏林学院展览,展览结束后,该作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购入收藏,在祭坛画《山中十字架》之后进一步推动了弗里德里希的成功。画面前景为一个身着长袍的僧侣,有学者认为其是画家的化身。僧侣站在长满青草的低矮沙丘上,面对翻腾着几道白色浪花的黑暗海洋和灰色的天空。
弗里德里希,《海边的僧侣》,1808-10,布面油画,110×171.5cm柏林国家美术馆,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这件作品从1808年就开始创作,通过技术手段,可以发现最初的版本中水上有船,然而弗里德里希在反复修改中将其掩盖,从而使画面变得单纯。他直到展出之前仍然在修改这件作品,在天空的灰色中添加了蓝色,以及星星和月亮。这成为了他最激进的作品,因为画面中没有营造任何深度,而是安排极度渺小的人类直面宏伟的大自然和上帝,它唤起了无限之感,唤起了存在的不确定性。
《海边的僧侣》中简化的形象、不安的情绪、模糊的意义,具备了惊人的现代感。弗里德里希看似描绘真实的自然世界,实际上也突破了现实的界限,用超验的理论去改造风景。这件作品奠定了弗里德里希的经典母题:孤身一人面对大自然的风景,探索人类与世界的形而上学关联。
在浪漫主义的浪潮下,人们重新关注过去被视为“黑暗的时代”而被回避的中世纪,开始欣赏并不优美却令人震撼、恐惧的事物,“崇高”(sublime)这一美学范畴受到重视。英国哲学家埃德蒙·伯克提出,崇高是一种融合了敬畏和恐惧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妙、神秘、毛骨悚然的感觉,是进入想象腹地的心灵探险。“崇高”之美广泛地出现在弗里德里希的作品中,观看他的作品,就如同乘船途经那个时代汹涌澎湃的海浪一般。
走进自然的背影
弗里德里希的许多风景画都出现了背对着观者的人物,这些人物的背影充当了观者的替代品。观众看不到画中人物的面孔,不知道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肢体语言通常也有些含糊,这就鼓励观众询问自己:如果我站在这里,我会有什么样的体验?这些人物的背影传达了弗里德里希艺术的核心——对自然的沉思。人物的背影看似是孤立的,但人物并不孤独,而是得到自然中的陪伴感。
本次展览展出了弗里德里希最受欢迎的作品《雾海上的旅人》,其实这件作品在创作之初并没有立刻被视为杰作,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受到广泛的欢迎,出现在众多书籍及其他作品中。该作描绘一个男人背对观者站在峭壁上,它穿着深绿色大衣,右手紧握手杖,他凝视运动的云海和被浓雾覆盖的山脊,透过雾气,可以看到悬崖顶上的森林,以及远处的山脉和平原,雾气一直延伸到远方,与地平线融为一体。画中的山峰和岩石是由易北河砂岩山脉的各种元素拼凑而成。有学者认为画中男子与画家外貌相似,是画家的自画像,描绘了画家的自我反省或者对人生道路的沉思。
弗里德里希,《雾海上的旅人》,1817年,油画,94.8×74.8cm汉堡艺术馆藏,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背对着观者、面向风景的人物,引导观者进入画中,将自己置于画中背影的位置,观看面前烟云缭绕的山峰。这表明弗里德里希追求的不仅是古典主义对于优美美景的欣赏,而是鼓励观者将精神自我融入自然中,体会到大自然的崇高。《雾海上的旅人》被视为浪漫主义的代表作,但与典型的浪漫主义作品有一定区别的是,它的内涵更为开放,充满疑问。
人物在这件作品中如此重要,以至于想象这幅风景画没有人物更难。画面中具有微妙的不协调感和不可能的透视,背景似乎陷入了前景中,使得这件作品也具有一定超现实主义的特点。
本次展览也展出了另两件有背影人物的名作《窗边的女人》和《两名男子凝视月亮》。
《窗边的女人》描绘的是弗里德里希的妻子卡罗琳·博默(Caroline Bommer)倚窗眺望的场景,1818年,弗里德里希与卡罗琳·博默结婚,这件作品作于婚后第四年的德累斯顿公寓中。尽管弗里德里希的作品中一直出现人物,在结婚后,他更加强调人物形象。画中女人透过窗户向外张望,窗外可以看到船的桅杆。作品采用正交布局,地板、百叶窗、装饰线条和窗台形成了对称性,并汇集到窗外的景色,女人微微倾斜,打破了对称,与桅杆平行,头顶的十字架具有一定的宗教象征。
弗里德里希,《窗边女人》,1822年,布面油画,45×32.7cm柏林国家美术馆藏,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这幅画如同一个窗口,观众透过它看到这一场景,画中女人透过窗外凝视着另一个世界,就像观者观看这幅画时一样。这件作品中中心人物与风景是分离的,通过她祈祷般的姿态和头顶的十字架形状形成间接的联系。这件作品通过对窗户的运用,表现了自我与世界、意识与自然的互动。
《两名男子凝视月亮》所画的则是两个男人在一片黑暗的森林中凝望上弦月。这件作品属于一个至少有三个版本的系列画作,在本次展览中所展出的是第三版,另一个版本中,左侧的男人改为一名女性,但内容基本一致。
画中的年长者普遍被认为是画家本人,但也有人认为是弗里德里希妻子的兄弟克里斯蒂安·威廉·博默(Christian Wilhelm Bommer),年少者则是弗里德里希的学生奥古斯特·海因里希(August Heinrich,1794–1822)。画面中一棵枯死的硕大树木的神色与天空形成鲜明对比,创造了一个危险的环境,令人联想起浪漫主义时期所复兴的中世纪哥特式风格。画中的两个人物代表观察者,他们思考他们所看到的事物并赋予其意义,他们所沉思的对象可能是月亮,因为月亮是受到德国神秘主义者迷恋的元素。这件作品富有多义性,能够进行多种解读。不过,画面本身的神秘性已经很耐人寻味了。
弗里德里希,《两名男子凝视月亮》,1825-30年,布面油画,34.9×43.8cm莱特斯曼基金会藏,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人生阶段》是弗里德里希晚年的重要作品,这一直白的标题应该不是画家自己起的,而是19世纪或20世纪的后人所命名。该作以黄昏中的波罗的海港口为背景,前景中有一位老人背对着观者,朝山顶的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走去,老人便是画家本人,远处的小男孩是他的儿子,两个小女孩是他的女儿,男子则是他的侄子。远处停泊着距离海岸远近不同的五艘船,五艘船象征人生的五个阶段,与画面中五个人物相对应,寓意每个人面临死亡有不同的距离。画面几乎是完全对称的,地平线绝对笔直,海平面上升起色彩缤纷的云朵。
弗里德里希,《人生阶段》,1834年,油画,73× 94cm莱比锡美术馆藏,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人生阶段》创作于弗里德里希去世前5年,创作地点位于乌特基克,距离弗里德里希的出生地格赖夫斯瓦尔德很近,画面中心的儿童举着瑞典国旗,表明了他对位于属于瑞典的家乡的归属感。这件作品具有较多的象征意味和隐喻色彩,表达对于自身失望和生命短暂的沉思,成为了他晚年的回顾之作。创作这件作品时,弗里德里希几乎已经被遗忘了,直到20世纪初才被重新发现。
弗里德里希的作品是复杂而多元的,既有对于风景的单纯描绘,又充斥着神秘的象征以及深奥的理论,死亡的孤寂与上升的希望在其中并存。弗里德里希早年家境贫困,母亲早逝,众多兄弟姐妹都意外身亡,他在此后并不算波澜壮阔的人生之中,始终携带着童年时候体会到的悲怆,热衷于将强烈的情感融入风景画中,使风景画具有了他强烈的个人特质。
弗里德里希在其作品中传达康德的崇高美学:个体将自身沉浸于这个世界中,感受大自然的宇宙精神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他化身风景画中的一个背影,自己沉醉于风景之中,将自我精神与大自然融合,也引导着每一位观者进入画面,而他的作品作为浪漫主义的代表,感动着来自不同时代的观者。正如本次展览中大都会博物馆提供的导览词中表示,浪漫主义在今天并没有消失,从弗里德里希的风景画中,我们仍然能够得到如何看待自然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