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假设你是一位中学校长,学校正在招聘老师,有这么一位老师的简历进入了视野:
他今年32岁,毕业于清华大学,是个帅气小伙;
他毕业后曾短暂创业,但两次都因为没有吸引到足够的资金而全部失败;
之后拿到教师资格证,进入一所中学教数学,很快做到了学科带头人的水平;
背调显示,这位老师性格有些古怪,前同事普遍反映跟他比较难共事;
有学生家长反映这位老师讲课语速太快,导致部分学生跟不上进度;
也有家长说,孩子特别喜欢这位老师的讲课风格,换这位老师教数学之后成绩提升明显;
这位老师在此之前已经换过3所学校,他在任何学校都没有任教超过3年;
据调查,但凡这位老师带过的班,平均数学成绩一定是全年级最好的。
你看,这是一个特点非常鲜明的候选人,咱们概括一下大概是:业务水平过硬,但是软性的方面不太好管理,而且好像特别有自己的想法,在哪儿都呆不长。
那么现在,作为校长的你该怎么决策呢?
这其实是一个典型的,关于信息复杂性的情境,你要做一个决策,摆在你面前的信息一定是指向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方向。
尼克·查特在他的代表作《思维是平的》一书中就探讨过类似的问题,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总是会选择其中一部分信息,然后忽略另一部分信息,然后自己编一个有逻辑的故事,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脑补。
一个最大的误解是,人们会以为当自己在一堆信息中选择了一部分,然后做出了一个决策,这个过程是理性的,其实,我们只能管这个叫情感体验。
情感的部分在哪儿呢?在我们的大脑实现了一种愉悦感,而这种愉悦感来自于“我做出了决策”。
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当两难问题摆在面前,我们真的有仔细比对过吗?我们真的有追求尽量精确的结论吗?并没有,这时候我们总是诉诸直觉——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判断的,但是我脑补了一套逻辑,我给自己讲了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而这种感觉,是很爽的。
人就是这么自信,而且显然是过度自信,比如刚才那个招聘老师的情境,仅仅是列出来的那些信息,都还不够校长在脑子里编故事……
还差了些什么呢?
比如我们这所学校的办学理念是什么?是追求实际的分数,还是课堂氛围,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老师不太好相处,是说他和年长的老师有点合不来,还是说他和同龄人都说不到一起去?然后现在我们这个学校里,老师的年龄结构如何呢?
说他在哪里都干不长,那每一次离职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呢?真的都是他本人的问题吗?
诸如此类吧,为什么我们说决策这件事很难,因为总有我们考虑不到的角度,或者即便我们想到了,有些信息我们也拿不到。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现在校长决定要这位老师,你觉得这位老师取得成功(比如受学生同事的喜爱、又或者任职终于超过了3年……)的概率有多大?
先说结论:无论你怎么回答,这个答案都是胡诌。
为什么呢?我们来说一个跟“预测”有关的真实案例。
2020年,普林斯顿大学曾组织过一次大规模的研究:研究者想知道,原生家庭对一个孩子的成长,究竟能有多大影响。
普林斯顿有一个包括5000名孩子的数据库,这些孩子基本都来自于“有问题”的原生家庭。数据库里有每个孩子从出生到15岁的各种跟踪信息,比如家庭收入情况、父母乃至祖父母的教育和就业情况,孩子的健康状况等等。
现在,普林斯顿就用这个数据库组织预测比赛,题目是:所有信息都是公开的,然后参赛者根据这些信息,预测某些孩子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学习成绩怎么样(比如成绩是会上升还是下降),家庭环境怎么样(比如会不会因为父母交不起房租而被迫搬家)。
那参赛的都是什么人呢?基本都是社会学或者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团队,这里面很多团队已经坐拥大数据和各种机器学习的算法,这里面的很多学者在过去曾就“原生家庭”问题发表过各种论文。
也就是说,这次比赛就是“原生家庭”问题研究的世界杯,代表了全世界的最高水准,也就是说,如果你真的笃信原生家庭决定论,那这批专家的预测,你应该深信不疑。
可惜最终结果是,这场由160个高水平团队参赛的预测,准确率非常低。
比如被迫搬家的预测,发挥最好的团队,预测模型与真实结果的相关度也只有0.22,这是什么概念?就是只比毫不相关强一点。
比如关于学习成绩的预测,稍好一点,冠军团队的相关系数是0.44,这就相当于:在已知这个孩子过去每一年的成绩表现之后,你预测接下来的成绩,你说对的概率也只有65%。
后来就连社会学家自己也承认,那些在民间广为传播的心理学效应,对人命运的实际影响,相关系数其实只有0.21。
所以说白了,任何人鼓吹原生家庭决定论,这个说法从科学上来讲约等于“猴子扔飞镖”。
所谓的原生家庭决定论,至多只能叫做“原生家庭解释论”:当一个教育的悲剧发生,我们将之归咎于原生家庭,反正你也没办法证伪。
可是就像刚才的实验证明的,如果现在就有一个孩子成长在一个困难重重的家庭,你能预知孩子的未来吗?
社会心理学擅长的是倒推和解释,但靠这个预测人的命运,就是扯淡。
其实之所以如此,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人生永远充满不可知的变数。
比如刚才的预测中,你知道这个孩子的父母一直收入很低,然后父亲又刚刚失业,那么光靠母亲一个人的收入,肯定是交不起房租的。所以你的预测模型就合理的推断出:这家人只能搬家,然后搬家导致的颠沛流离,会影响孩子的成绩。
这听起来是合逻辑的,但人生往往不是如此——
比如有可能,孩子的父亲突然找到了新工作,而且新工作竟然收入更高;
比如房东是个好心人,他给这家人减了房租,并主动帮这个爸爸介绍了工作机会;
比如这家人求助了某位亲戚,亲戚借给他们一笔钱,这笔钱足够帮他们渡过难关;
又或者即便这家人真的搬家了,孩子的成绩就必定下降吗?也许这孩子的遭遇被他的老师知道了,这位好老师决定花更多时间照顾这个孩子,结果孩子的成绩反而还提高了。
所有这些可能性,如果事后讲出来,你都觉得很合理,可是你事先敢这么预测吗?你不敢。
这就是命运,任何社会心理学都解释不了命运这种东西。
我们在做任何判断之前,都要承认自己的这种无知。
可是很少有人能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无知。
还是拿校长招聘老师为例,假如你有A和B两个候选,并且你判断A比B好,那请问,如果A和B两位老师都被录取了,你觉得A的实际表现的确比B好的概率是多少呢?
有调查发现,当人们面对这种局面,会认为A比B好的可能性是80%左右,但实际统计数据是59%,这个比随机选一个的50%也高不了太多。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一个老师进到一个学校,他会经历什么,校长是没法预测的。
当然事后我们总是可以解释的,比如本来能力很强的A同事,恰好进校之后家里出现了一些变故,但也恰恰是这些事后的解释,让我们误以为对这个世界很有把握。
事后解释总是容易的,但这和事前预测完全是两码事。
很多教育问题也是如此,我们总是拿一些牛娃的事迹来倒推他们的成长过程,然后总结出一堆似是而非的教育理念:如果你希望自己的孩子也一样优秀,你得像那些孩子的父母一样做。
一个人的成长真的会如此简单,如此线性吗?能被外人看到并总结的,只能是冰山一角。
这种经不起推敲的因果思维,约等于扯淡。
我们真正能做的,是在承认永远存在不可知因素的前提下,利用统计思维去做决策,并且最好是站在整件事之外,来看看还漏掉了什么角度。
比如对一个高考生来说,选择北上广深还是准一线城市,当你能真正跳出自己的喜好,或者跳出父母的喜好,然后冷静的评价和对比各种可能性,这个决策本身就上了一个层次。
最后在这个基础上,一个年轻人不妨勇敢的拥抱不确定性。